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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中外十大生态诗人】于坚:我只能信任大地
渭北清光专业号 | 2020-2-11

我只能信任大地

——于坚生态诗歌品读

汪树东

 

在当代中国生态文学的百花园中,于坚的生态诗歌领时代风气之先,无论思想性和艺术性均有他人不可企及之处,《避雨之树》《哀滇池》《事件:棕榈之死》《避雨的鸟》等篇章堪称当代中国生态诗歌的典范之作,盛名远播,影响深远。

于坚的生态诗歌特别倾向于展示人与大自然的亲密关系。他极善于从细小的自然物象之中发现人与自然生命之间的秘密通道,他曾在《探望者》一诗中对一束阳光做过感人肺腑的描述:“我记得那束阳光/它在我生病的日子/天天来探望我/每当黄昏 它就轻轻地进来/它是怎么来的  我一点也不知道/它摸摸我的头发  摸摸我的眼睛/它流进我的四肢  使我感到舒畅/仿佛变成了一株植物/我就要长出叶子/它不说话  它使我热泪盈眶/想起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/想起大地  想起树林和山冈。”在这首诗中,一束阳光照射进机械化的冷漠的现代医院中,使病人真正感到自然生命的潜流,唤起生命的共感,如此直截了当,如此深入心灵。

于坚的生态诗歌也力图再次确认大自然的神性。他主动从无神论的现代性意识形态中抽身而退,在云南各少数民族的传统思想中汲取营养,重建大自然的神性。他曾说:“在云南各民族的思想中,大地不是开发征服的对象,而是神祇们的寓所。”他在云南大地上漫游,往往也有一种四处朝圣之意。这种对自然神性的感激与敬畏在他的《避雨之树》中得到充分表现。《避雨之树》吟咏的是一棵高大的亚热带榕树。这样一棵树在人类中心主义视野中似乎平凡不过,“它是树  是我们在一月份叫做春天的那种东西/是我们在十一月份叫做柴火或乌鸦之巢的那种东西/它是水一类的东西  地上的水从不躲避天上的水/在夏季我们叫它伞而在城里我们叫它风景”。从人的视角出发,这棵树的整体面貌并未呈现;自然被人的狭隘视野所局限,或说进入人的文明或视野之中的自然只是部分的自然、被分割的自然。而当人抛弃人类中心主义视野,在旷野上与这棵树全身心相遇时,作为整体的自然才对人呈现,并显示出其神性的一面。避雨之树尽情舒展,稳若高山,化身为永恒的宇宙大生命之树,矗立旷野,为万物遮风挡雨,抵御死亡的恐惧。在它的遮蔽下,蛇、鼹鼠、蚂蚁、蝴蝶、鹰与人都一样是平等的生命分享者,不存在谁高谁低,谁主谁次。宇宙大生命之树的存在彻底颠覆了人类中心主义之说,它庇护着所有生命,并不单为人类存在,它自身就具有自足的价值,根本不依靠人类的价值赋予,相反,人类的价值只有得到它的庇护才能存在。这棵宇宙大生命之树就是一个完整的生命共同体。诗人对这个生命共同体所能做的就是敬畏、感激与赞美:“它是那种使我们永远感激依赖而无以报答的事物/我们甚至无法像报答母亲那样报答它  我们将比它先老/我们听到它在风中落叶的声音就热泪盈眶/我们不知道为什么爱它  这感情与生俱来。”自然永恒,而人生短暂;自然伟大,而人平凡,这是人在神性自然面前必须具有的谦卑情怀。

当然,在工业文明、消费文明所向披靡的现代世界里,人的欲望汹涌,战天斗地的疯狂激情把大自然摧毁,满目疮痍,生态诗人于坚于是拍案而起,谴责现代人对待大自然的暴力态度,为大自然仗义执言。长诗《哀滇池》也许是当代生态诗歌中对自然之死最沉痛的哀悼篇章。诗歌开篇就奇崛地问道:“在我这个时代  日常的生活几乎就等于罪行/谁会对一个菜市场的下水道提出指控?”现代性方案就是建立在人与自然的对立之上的,都市人的任何看似合理的消费都会对自然构成不可弥补的伤害,单个人的生活污水大自然或许可以净化,可是大都市排放的滚滚污水必置自然于死地。诗人故乡的滇池就是死于现代文明的屠刀下。在现代化盛行之前,滇池生机旺盛,原来是万物的起源处,天地人神一体,生机灌注,诗意盎然。然而现代化方案来了,打着科学的旗号给人洗脑,把人塑造成无所畏惧的无神论者,对自然几乎无法超出利用式的思维方式,滇池在现代人眼中就是“娱乐场 养鱼塘 水库/天然游泳池 风景区 下水道出口”。以这种方式看待自然,如何能看到神灵,如何能看到自然的神性?又如何不使自然魅力尽失从而濒临死亡呢?当滇池成了一池臭水,不再孕育生命时,诗人倍感荒诞:“世界竟然如此荒诞/我们活着  滇池死去!/永恒竟然像一个死刑犯那样/从永恒者的队列中跌下/堕落到该死的那一群中间/哦 千年的湖泊之王!/大地上  一具享年最长的尸体啊。”滇池已死,自然已死,也抽空了一切存在的意义基础。“这死亡令生命贬值/这死亡令人生乏味/这死亡令时间空虚/这死亡竟然死亡了/世界啊 你的大地上还有什么会死?”大地受难,神灵消退,剩下的就是人欲横流、灵性全失的人间,靠冷冰冰的法律、机械支撑着,过着得过且过、虚幻不堪的生活。这才是现代人最大的悲哀,因此诗人才会那么激烈地抨击无神论传统,呼唤着对自然的敬畏与感激之心。

于坚的生态诗歌《避雨的鸟》则是现代人与自然的关系的隐喻。暴雨之夜那只稚弱的青鸟偶然寄身诗人家的窗台上,诗人便对它示以人的好意,“撒些饭粒  还模仿着一种鸟的叫声”,但现代人对自然的伤害与隔膜实在太深,青鸟的潜意识里恐怕都是对现代人的恐惧。因此它在现代人出示的好意与大自然的狂风暴雨之间宁愿选择后者,毅然遁入大自然的茫茫黑夜中。“一阵寒战  熄灭的不是那朵火焰/而是我”。为何熄灭的是人?现代文明在赋予人铁笼般的安全时,也把他与自然万物之间的心魂交流斩断了,现代人陷入不可明言的族类孤独中;在远离现代人的暴力势力范围,自然躲藏起来,反而保有丰盈的本质。现代人与自然的异化关系终于使人性自身受到深及骨髓的伤害。

于坚在诗歌《便条集·153》中以近乎先知的口吻宣称:“我只能信任大地/我信任它会使钻石/成为钻石/狮子成为狮子/鬣狗成为鬣狗/真理 公正/我信任着它/会使耕种者成为喜悦的人……在这个时代/我只能信任大地。”在诗人看来,大地才是真理、公正的源泉,是对现代性进行补偏救弊的终极准则。这也许就是当代中国生态文学最为铿锵磊落的价值重估吧!

(作者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)

中国绿色时报 2017年2月3日星期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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